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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向明:越发达的城市越脆弱,降低试错成本势在必行 | 委员专访

景观学与美丽中国建设专委会 2023-08-30 来源:景观中国网
原创
CLA委员专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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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粤港澳大湾区发展规划纲要》中提出将粤港澳大湾区建设为“充满活力的世界级城市群、宜居宜业宜游的优质生活圈”,并在“双循环”发展格局中担当“走出去”的支点。城市规划工作如何支撑大湾区城市群的产业转型与人居环境的“高品质、高质量”建设?广东省城乡规划设计研究院有限责任公司董事、总工程师马向明与我们分享了他的见解。


访谈嘉宾

马向明

广东省城乡规划设计研究院有限责任公司董事、总工程师,城乡规划高级工程师(教授级),广东省工程勘察设计大师,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,国家注册规划师。主持完成了《珠三角广深创新走廊规划》《广东万里碧道总体规划2020-2035》等重大规划,以及广州知识城、东莞滨海湾等创新区的总体规划,获国家级或省部级科研成果奖达80余项次。


访谈内容

CLA:我们了解到,最近在东莞滨海湾新区,相关政府建立了总规划师、总建筑师、总景观师组成的“三师”制度,成立“三师室”,旨在“作为滨海湾的规划建设‘智库’,组建高素质人才队伍进行多领域联动合作”。目前,此类联动合作的模式已在我国有所实践,请问此次“三师”制度的建立有何创新之处?“三师”制度在未来大尺度城市规划、区域规划方面将发挥怎样的作用?

马向明:广东省“三师”制度最初是在南粤古驿道建设中形成和推广的,并成立了省“三师”协会。这里的“三师”泛指规划师、建筑师、工程师;依据项目特点,工程师也可以是景观师或结构师。现代社会中的专业分工带来了管理效率的提高和资源的合理配置,也带来了一定的隔阂问题。很多时候大家都集中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去思考问题,在决策过程中信息互通和相互理解不充分,导致一些决策在实施阶段出现问题。而以规划师、建筑师、工程师为主导的“三师”制度可以让不同领域的专业人士就同一议题展开讨论,形成跨专业的处理方法,对于需要多方人员介入、复杂性相对较高的工程问题尤其有益。

例如,东莞滨海湾自然与人文景观资源丰富,因而,东莞滨海湾新区项目中的“三师”由规划师、建筑师、景观师组成,并由他们共同讨论如何维护并提升滨海湾的景观价值。规划师更注重逻辑思维,讲究功能之间的关联性和系统性,在宏观、中观尺度上容易通过“管控”来实现目的;建筑师的艺术灵感和想象力可以在中观、微观尺度上激活场地、增添城市魅力;而景观师可以更好地处理场地、功能设计和使用者之间的紧密关系,尤其在方案细化、评审及实施阶段,从全尺度上把握生态环境和建成质量。所以,我认为“三师”制度将成为未来的合作趋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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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莞市滨海湾新区项目总体规划图 © 广东省城乡规划设计研究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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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师从海上巡看滨海湾 © 马向明

CLA:目前我国各地编制了大量的城市群规划,您也参与完成了若干粤港澳大湾区城市群规划的相关工作。您曾提到,如今城市的“试错成本”高了,请问这背后的原因有哪些?又可以通过哪些途径降低城市群发展的试错成本?

马向明:原因之一是城市生活中的信息碎片化。城市中的问题很复杂,城市建设中的专业分工也让每个人的知识面变得越来越窄,工作越来越“专”,从而无法仅凭表象或经验对错综复杂的问题做出准确判断;二是如今的城市各个环节之间的耦合度较高。以前的城市里有大量临时性的非正式经济,各种业态之间关系较为松散,改变其中一种对其他方面影响不大。如今,大部分城市的系统性和正规性都很高,各个环节之间的紧密度、耦合度较以往大幅度增加,对其中任何一环的改变都会引起连锁反应。所以一旦出错,试错成本就会很高,在这个意义上来说,越发达的城市越脆弱。

降低城市群发展的试错成本,首先要破解分工专业性带来的信息隔阂。例如,通过“三师”制度增强各方之间的沟通,尽可能地消除沟通盲区,透过多角度的现象把握本质。其次,可以通过公众的反应进行低成本测试。过去几年,“策略都市主义”(Tactical Urbanism)在全球,特别是在美国逐渐兴起。与从一开始就重资产介入的开发方式不同,其核心理念是率先由政府允许下进行一些简单的功能改造(改变),测试公众(市场)反应,反应正向再投入大规模的建设。比如,城市更新可以先采用低成本的临时性改造,测试再开发方案的受欢迎程度,并收集公众的意见和相关商业需求,为后续的大规模开发提供依据。这种方式所需的成本低、公司运营简单、工期也短。我国也开展了思路相类似的1.5级开发模式的实践探索,例如在深圳前海建设过程中,有关部门利用过渡性开发一步步明确商业需求、挖掘土地价值。面对复杂多变的未来,通过公众(市场)反应让场地揭示最适合自身的建设策略,从而有效降低城市试错成本。

产业调整是近几年大湾区发展的一个重要议题。粤港澳大湾区城市群本土市场成熟、创新能力强、专业服务支持到位,因而在国家“双循环”发展格局中承担着作为我国“走出去”的支点这一重要角色。在这一背景下,城市群规划需要做到为产业调整提供基础和保障。大湾区的发展经历了参与全球化,实现工业化,继而让工业化推动城镇化的过程。珠三角最初通过“大进大出”的方式介入全球分工,引入国外的原料、资金、技术,以及市场,快速成为了全球一大制造业基地。

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,因为要“引进来”,整个珠三角规划的重点是产业园区,目的在于建好生产场所,吸引外部企业在此发展,而对于技术研发及配套支撑的要求不高。如今,企业“走出去”需要自带可以解决金融、技术、法律等各类问题的配套方案,而可以提供这些解决方案的人才大部分来自城市。这要求城市及城市群提升自身创新功能、公共服务、专业服务从而为人才提供支撑。规划者则需要更好地理解企业生产逻辑和市场需求,关注城市配套设施建设,回应新的挑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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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引进来”与“走出去”策略示意图 © 马向明

CLA:您刚才提到“越发达的城市越脆弱”,那么提高城市韧性就很有必要。当下社会语境中的“韧性”普遍是指生态环境层面上的,那么在城市运营和产业层面上,规划师、设计师可以做些什么来提升城市韧性?

马向明:总书记指出,城市发展要认识、尊重、顺应城市发展的规律。[1]第一,我们设计师要花更多的精力去了解城市的产业逻辑。推动城市发展需要清楚城市的动力是什么,大部分城市是以产业为动力,只有少数城市才以公共服务作为核心。规划师和设计师需要关注城市的动力,并通过保证多元化来提升城市韧性。一方面,城市的主导产业不强,发展动力就会不足。但如果城市的主导产业很强,也会产生发展动力单一的问题——一旦支柱产业出现摇摆,整个城市都会受到影响。所以我认为多元化是城市保持韧性的基础,产业、人群、服务、能源供给都要多元化,避免整个城市围绕单一产业集中,其次,城市的研发能力是城市韧性的保障。

第二,实际上所有的城市建设都靠社会资本的投资推动,中国式现代化城市建设中有国营、民营等多方资本,设计师需要了解资本的运作逻辑,避免因“不食人间烟火”而设计出“鬼城”“空城”。

CLA:近年来,广东省一直大力推进城市更新工作。目前许多政策方针、会议论坛等都聚焦于城市的“高品质”建设、区域“高质量”发展等议题(如东莞滨海湾新区、广州白云新城),这也是普通百姓比较关心的话题。可否请您通俗地解释“高品质、高质量”建设的内涵?

马向明:“高品质”通常都应该是高质量的,但是二者又有区别。城市的客户是使用者,而不是设计者或建造者。如果规划工作仅仅关注生存需求,便不能被称为“高品质”。因为高品质意味着需要在功能上提供给使用者丰富的选择——不仅要满足使用者的生存需求,也要满足审美、艺术和精神上的需求。

除了功能的丰富多样,高品质也要求高质量的持久性。目前,对许多项目质量的衡量只停留在通过验收,而不考虑后期运营、维护。我们需要从项目建设、运营、监管、服务全生命周期一体化出发,保证城市建设的长久的高品质、高质量。

CLA:随着城市品质不断提升,拥有较好就业、教育、医疗等资源的大城市将吸引更多小城镇和乡村居民的涌入,这也将带来住房成本增加、就业压力加剧、落户困难等问题。您也指出,“把社会的发展与个人的生存质量相结合,这是活在当下的人对社会的期待。”设计师们应如何将这种对生命的关怀落到实处?

马向明:城市规划要有长远的目光,常常关注的是20年、30年的发展目标。但历经三年疫情,我感受到日子是一年年过的。德国哲学家马丁·海德格尔(Martin Heidegger)说过,“存在是存在者的存在”[2],而不是一种抽象的存在,也就是说,每一个生命的所感所得延续积累而形成整个民族的所感所得。所以,当规划工作落实到个人的体验的时候,群体的体验也会得到提升,这是与整个城市的宜居性相辅相成的。

每个人的生命过程,其实就是每天的生活,上班下班、小孩教育、吃饭看病……广东省在最初研究宜居城市建设时,主要依据各种指标进行测算,并以数据为准开展建设。但后来,当公众在实际生活中遇到了小孩上学难、下班买菜难、接待朋友请客吃饭不便等问题时,就会对这些指标产生疑问。

19世纪20年代,美国社会学家克拉伦斯·佩里(Clarence Perry)提出了“邻里中心”(neighborhood unit)的概念[3],对城市规划思想产生了很大的影响。在美国调研时,我发现当地政府把小学与社区公园、社区服务统筹为邻里中心,既为接送孩子的家长提供了舒适的等待空间,也为孩子们课后提供了玩耍的场所,有效解决了校门口交通混乱的问题,营造了无法用指标简单衡量的体验。

法国哲学家亨利·柏格森(Henri Bergson)指出生命是连绵流动的[4],我们的生活也是连绵流动的。规划需要更多地考虑生活中的流线配置,而不是单纯地满足某些指标,例如“15分钟生活圈”。人的行走是线性的,生活也是线性的。所以,在考虑个人体验时,应当把相关的活动以线性的方式组织起来,而不是以圈的方式。例如,在西方的大学里,经常有一条位于学生必经之路上的生活街,在街上布置了针对学生群体的商业与服务设施,学生也可以利用这一空间进行公共活动,增添了学校的活力与人气。而国内的一些大学经常在主路的正中间设置一座图书馆,路两边是办公楼,忽略了学生的日常的生活规律和流线组织,就使得沿途的校园空间都静悄悄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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国内某大学校园 © 马向明

CLA:在刚才的讨论中,我们主要谈到了在城市中塑造个人尺度上的体验的重要性,特别落在了日常生活上。而城市群囊括了不同尺度的大中小城市、小城镇和乡村,如何协调这些区域之间的共同发展,让当地居民都有宜居的感受?

马向明:首先,城市群设计需要保证多元化。现代社会最大的问题是假设所有人都有相同的需求,且现代社会所提供的产品可以满足大部分人的生活需求。但人的价值观是多元的,不同的人会产生不同的需求,一个人在不同的年龄段也会产生不同的需求。因而,规划工作者应当回应城市居民的多元化需求。

其次,在城市群规划中要保持要素的流动。例如,随着年龄的增长,在大城市扎根生活的人可能因更向往宁静的生活而离开大城市,到中小城市或乡村中生活。由此带来的资源的流动会给不同区域带来不同的发展机遇。目前,我国在建立大市场的过程中可以充分利用要素的流动,打造更加多样化的城市群发展组合。要素的流动是社会分工的第一步,进而带来物质的交换,否则就会产生区域发展同质化的问题。与此同时,要素流动的过程中也会存在一些问题,如土地的投机,需要政府介入形成监管。

CLA:产业调整、城市品质提升带来了人口流动,这中间造就了一批城市新移民。城市说到底是人的城市,如何在高质量发展中保留城市文脉,留住“乡愁”?

马向明:自2015年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以来,“望得见山、看得见水、记得住乡愁”便成为了城市规划里重要的议题之一。很值得思考的一点是,当第一代城市化移民大量出现时,他们的“乡”是乡村的“乡”,他们的乡愁是过去农村时代的乡愁。但当第二代移民在城市中涌现时,他们的“乡”又是哪?通常,“乡”包含一个人成长的年代、小时候生活的地方、父母所讲述的回忆,等等。所以,保护历史文化和留住乡愁密切相关,当一个人对小时候的记忆还存在于客观环境中,就留住了他的乡愁。

正如马克思指出,人之所以是人,不是自然界纯粹的人,而是社会的人,是历史的人[5]。每个个体和每一代人都拥有自身丰富的成长记忆,正是这些记忆构成了乡愁。那么,保护成长记忆是在保护什么?在城市中,主要有两类记忆可以让人记得住乡愁。首先,是自然山水所带来的记忆,例如广州的珠江和越秀山。从进化史来说,人来自于自然。人类喜欢绿色,喜欢开敞空间,因为潜意识中人类认为密集空间很危险,可能会有视野盲区或者猛兽来袭。因此,在城市建设在保护自然山水,其实是在保护人类潜意识中的心理舒适区。其次,是人文历史所带来的记忆,例如广州滨江路、老中轴线等具有城市历史积淀的场所,以及承载着某一代人历史故事的纪念性场所(例如过去生活的农场令曾经参与过“上山下乡”的这代人倍感亲切)。这些都需要我们进行适当地保护留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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广州珠江沿岸 © 马向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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广州越秀山上的广州博物馆 © 马向明

如今,珠三角地区为城市新移民提供了一项最大的便利——城中村。这是城市新移民第一次进入城市的落脚点,直至打拼三五年之后,慢慢从城中村搬出来。这段经历对他们来说是很深刻的记忆,而这段记忆也将成为城市新移民的乡愁。要如何保护他们的乡愁,以及城中村是否可以被“一拆了之”,是值得好好考量的问题。有人说城中村不能拆,因为它为城市新移民提供类各种可能性。如果没有城中村提供低廉的落脚点,很多人可能根本无法在城市中立足;也有人说城中村环境差应该拆除,城市的发展成果应该让更多的人分享,城中村也应改造为更宜居的场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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广州城中村 © 马向明

其实,“记住乡愁”不一定要让每个人住过的房子都变成历史文物,不能拆不能动,而是要保存每一代人的集体记忆。我们需要对一些地方进行拆除和后续建设,而对另一些有代表性的地方进行保留,逐渐进行功能转换和更替,这个过程就是符号化的过程,经过恰当的符号化和艺术化的转化,既可以保留那一代人的乡愁,形成城市的历时记忆,又可以更有价值地使用土地。霍金曾指出,时间是一个单箭头,空间是个loop,我们不得不循环利用空间,才能应对无尽的时间[6]。但这种循环利用应该是多元价值观下展开的,而不是以单一的经济理性为推动力。我想这就是中央明确超大特大城市积极稳步推进城中村改造的含义。



参考文献

[1] 习近平. 习近平关于城市工作论述摘编[M]. 北京:中央文献出版社,2023.
[2] 海德格尔 M. 存在与时间[M]. 陈嘉映,王庆节,译. 上海: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,2014.
[3] PERRY C. The neighbourhood unit[M]. Reprinted. London:Routledge/Thoemmes Press,1998.
[4] 刘放桐. 新编现代西方哲学[M]. 北京:人民出版社,2000.
[5] 施杜里希 H J,世界哲学史[M]. 吕叔君,译. 桂林: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,2017.
[6] 霍金 S W. 时间简史[M]. 许明贤,吴忠超,译. 长沙: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,2018.



采访 | 周舟,高雨婷
编辑 | 周舟,高雨婷,田乐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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